缘何黛绿暗披霜,素影柔姿效妙常;
莫谓青衣无艳色,萦回涧底尽幽香。
薑花是父親的花, 父親不種花, 對花沒感覺, 但他愛潔淨, 每到夏天都要在家放一點薑花, 他認為可以僻暑、提神、淨化空氣、散發清香, 令人心曠神怡, 比擺放香精好。因此, 家裡、辦公室、汽車上, 到處都看見薑花的踪影。父親獨立,不囉唆,生活整整有條, 我曾在美國多年, 很少回家, 父親從沒過問,只希望我過得好, 找到自己的路,我在外生活, 風塵撲撲,常在應酬之後,陷入寂寞的深谷, 善感又思家, 我會像父親一樣, 在客廳放一大把薑花, 讓花的幽香攏罩, 就如同回到父親的家 !
出來工作之後, 午飯時間, 腿會不由自主的到處找花, 是習慣成自然, 花陪着我長大, 伴着我從一個家搬到另一個家, 從一國家飄落到另一國家, 處處無家處處家, 花早已成為我的親人, 生命的一部份, 我情願不吃飯, 不可以無花。我漫無目的, 任意在橫街窄巷亂逛, 花總會在某一個角落向我招手, 陪伴我, 跟我回辦工室。一大把薑花就像變魔法, 瞥時間把沉悶的房間變得活潑, 素白的花像跳舞仙女, 使昏喑的空間發亮, 在亮光中透出父親的笑容, 薑花是我和父親, 心與心之間的橋樑。
多少年來, 我們各自在不同的角落買花, 插花, 賞花, 讓花化解人與人之間的思念……我們各自活在花的幽香裡, 直到那一年, 我抱着一大把薑花看父親, 他躺在醫院, 無力起床, 我們透過花瓣與花葉, 透視彼此的心, 他會輕輕揮手, 喚我坐在身旁, 拉開紗窗, 讓陽光灑落身上。我們不說話, 我握着他滿是針孔和瘀傷的手, 用毛巾抹替他拭臉, 輕輕給他按摩, 他就會合起眼情, 讓疲勞溶入薑花的芬芳中;然後 我坐在旁邊, 閉目養神, 和他一起進入夢鄉。
我要和父親好好走一段路, 為了照顧他, 我放下全職, 當起自由撰稿人, 甘心情願推掉差事, 珍惜每一天。父親不喜醫院的食物, 我天天跑菜市場,跑醫院, 做飯送飯, 食物一小塊一小塊的切; 一小口一小口的餵。那段日子, 護士特別通容, 批準了正常探病外, 中午的送飯時間,能推的應酬都推掉, 半夜趕稿子直至破曉, 這就是我世界的全部。給我打氣的, 是陪着我進進出出, 一朿又一朿開了又謝, 謝了又開的薑花, 它告訴我無論生活多坷坎, 總會看見美麗。
護士知道我每天上醫院, 還要採訪, 晚上通宵趕稿, 她問,
“你每天這樣頻頻撲撲, 難道不累嗎 ?”
我說,“很幸運,我還擁有累的機會 !”
世界上, 總有些事, 縱使累也是甜的。
父親住院大半年, 病情每況愈下, 已經到了長臥不起的地步,醫生說已經盡了力, 要家人作好準備。我明白醫生盡了力, 這代表他們的專業知識走到了盡頭, 有權表白他們的有限, 但是沒有權力宣判別人的命運, 奪走希望 !
十多年前, 我和父親已經領教過, 當年我拉着行李, 帶着疲憊不堪的身心, 剛結束海外長駐代表的工作回家, 瞥見父親形銷骨立, 兩眼深陷, 比我更形疲憊,
“我天天睡不穩, 六神無主, 不知如何是好…….!”
父親說, 巳經看過10位醫生, 都說對手術沒把握, 弄得他徨徬不巳, 不知道挑那一位醫生好。他忍瞞, 不想我担心, 一直等到我回來, 我習慣反向思維, 覺得不應縱容醫生, 誰要花那麼多錢和時間聽廢話 ? 我代父親炒了10個醫生魷魚, 從頭開始。第11位醫生不敢放肇, 說對手術滿有信心, 二話不說, 約了最早動手術的時間, 父親終於放下心頭大石, 從盲眼的恐懼, 回到重見天日。
那段留院的日字, 父親的眼睛蒙着紗布, 看不見東西, 但是每次我捧着薑花, 才踏入病房, 遠遠的, 憑着淡淡的芬芳, 他就會高興地叫起來, “啊 ! 你來了!”
撕開紗布, 父親慢慢張開眼睛, 重看世界, 仔細看身邊的每一個人, 每一株刷肩而過的樹, 匆匆錯過的每一朵花。父親凝視我良久, 良久, 好像不認識我, 要重新細看, 把我從頭到腳每一分寸, 都看進心底。
我挽着父親的臂彎, 攙扶着他慢步走回家, 從醫院到家彷彿有一個世紀的距離;我從沒跟父親捱得這麼近, 心貼得這麽緊, 我聽見他每一口細碎的呼吸, 如果世間有一條沒有盡頭的路, 我多麽渴望是這一條 !
無論路有多遠, 盡頭會愈走愈近, 早晚有一天會走完, 這次父親再進醫院, 沒有上一次幸運, 醫院不放他回家, 變成長駐病號, 醫生說能做的都做了, 情况只會向下, 不可能轉好, 是在等日子, 希望他餘下的日子過得好一點。
但是, 我從來不相信權威, 無論怎麽了不起的權威, 都只不過是生命海洋中的一滴水, 不是上帝, 說的不一定是真理。
經過複雜的申請, 我把好友中醫師Z帶到醫院, 給父親針炙推拿, Z是父親的希望。
Z隔天到醫院去, 父親會高興起來, 生命會突然發亮。
西醫口裡的不可能都變成可能, Z就像變法魔術師, 父親的身體一天天好轉, 開始下床學步, 攙扶着從房間的這一頭走到另一頭, 隨着新舊薑花的替換, 他開始從走廊的這一端走到另一端 !
大家都很高興,家人的探訪愈變愈頻密, 醫院一下子變成家人相聚的地方。我們常在探病後一起吃晚飯, 這是繁忙的城市人少有的侈奢。
當時父親聽覺不靈光, 最後失聰, 一天我在醫院和弟婦說:
“他很快就能下床,回復到往日到處逛街, 上茶樓的日子。”
在另一家醫院當資深護士的弟婦, 以權威的口吻說,
“醫學上是不可能的哦 ! 大家盡盡力, Z 也只不過舒緩舒緩, 讓他好過一點而己 !”
沒想過父親的臉一下子拉下來, Z 不只是舒緩舒緩, 而是打通全身經脈, 居然把失聰也打通了 !
我們不知情, 照樣在父親面前口沒遮攔 !
中醫認為下醫治病, 上醫治心, 而我們卻不小, 打破了父親的信心, 還矇然不知 !
父親終於離開我們了, 他走之前一晚, 我還以為情况好轉, 正在收拾行李, 準備早上飛到杭州為世界xx論壇擔任中英文同声傳譯兼組長。半夜一點鐘, 弟婦打電話過來, “醫生說爸爸的情况不妙,你還要不要飛 ?” 前兩天爸爸的病情還在向上好轉, 這突然的變化大家都沒有心理準備, 我盤算過我的工作臨時不能找人替代, 何况過去九個月來, 父親曾經跨過一個又一個關口, “不會這麼巧吧 ! 我想爸爸會吉人天相的 !” 弟婦說, “不知你回來的時候還見不見得到…..”
早上我帶着鉛塊一般的心情飛走了。工作上的專業要求, 需要從業員保持清晰敏捷的頭腦, 充沛的體力, 和高度的專注。 國際會議的同声傳譯本身就是一項沉重無比, 超高壓, 和極耗精力的任務, 更何况我們還要準備很多晚到的資科。我每一分鐘都惦着父親,旣想打電話回家, 又不敢, 害怕萬一撑不住噩訊和沉重的工作壓カ。 我的工作 [搭檔] 譚先生很體諒我,給我大力支持, 我們集中精神應付這個盛大的會議, 除了工作, 把所有活動, 參觀, 晚飯, 宴會都謝絕了。
其實我的心七上八下, 每個晚上留在賓館吃過簡單的晚飯後, 就關起門來, 準備工作、保持安定, 這是考驗真正耐力的吃緊時刻。
結果在開幕式的當夜, 即論壇的第二天四月十四日凌晨一時, 父親走了, 醫生按照家人的意願, 在彌留之際, 沒有進行心肺復甦之類的活動, 這些活動, 按不同信仰的善終專家的說法, 會擾亂臨終者情緒, 增加亡者痛苦 ! 父親悄悄地走了, 平靜的走了 ! 這不正是我們九個月來一直希望的結果嗎 ?
家裡說, “不要趕回來了, 這幾天復活假期, 香港的許多機構休息, 什麼事情都不能辦, 如果能辦的也早已按着父親的囑咐, 很早前就安排好了。好好地把世界XX論壇的工作做好之后再回來吧 !”
晚上普濟寺舉行傳燈晚會, 我和我的[搭檔]本來也像前兩天一樣打算推掉一切活動, 老板過來說, “工作時工作, 遊戲時遊戲, 都去吧 !”當夜普濟寺張燈結彩, 傳燈會晚會在荷花池旁邊舉行, 小小的蠟燭點在明亮剔透的水晶蓮花座裡, 在月色下, 看不盡的人龍, 一望無際的燈海。每個人手裡都拿着一盞燭光, 我掌上棒着暖烘烘的燈, 一晃一晃的光, 我又想起父親來了 !
當夜, 普濟寺月色明媚, 夜涼如水, 人流如鰂, 燭光像一片汪洋不停閃爍, 當夜的燈, 何止一千盞 ! 真會挑日子, 這麼多的人燃這麼多的燈, 彷彿天上的星星都落到凡間, 給世界帶來無量的光….啊 ! 爸爸祝您一路好走 !
每年掃墓, 我都會帶着薑花探望父親 !
每當薑花盛開的季節, 無論在辦公室、家裡、還是在最寂寞的角落, 薑花淡淡的芬香, 一浪接一浪圍攏過來, 擁抱着我, 我知道父親又回來了 !
May 28, 2010 Hong K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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