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諾曇花

我們為什麼老是相信人, 而不是一朵花 ?

當人們把承諾說得天花亂墜的時候, 矮牆下的曇花, 就像在被遺忘的啞巴, 在牆的角落開張嘴巴, 伸向黑洞也似的夜空, 像一朵潔白的蓮花 !

她並不是遺世獨立, 只不過是人們善忘 !

我確然忘記了, 忘記了她在小小的花園裡, 默默地等了四百多天 !

我忘記了上次歸來時的[承諾] – 留下來, 好好給她除草、澆水、施肥……………

我還以為自己很有良心, 北上前親自把她托付良人 – 交托給隔壁善良又善忘的老太太, 她永遠記得澆水, 卻不太施肥 !

盡管如此, 天生天養, 她就在我抵家的晚上, 像一個心花怒放的孩子, 快樂得不停靨放, 美麗動人的花兒, 隨着枝葉搖曳, 全盤失控。

那夜, 我剛抵家, 聽夠了上頭的[承諾], 拖着一箱比雪花融得還要快的夢, 從漫天風雪, 萬里冰封, 零下的北京, 回到重門深鎖的家, 當太陽在白沙灣隱退不久, 晚上八、九點鐘, 曇花就在牆的角落, 給我驚喜, 它從花園伸延到竹林, 再蔓延到牆外的籬笆, 在銀白的月色下, 水銀瀉地, 綻放了十四朵潔白的花 !

萬籟俱寂, 當所有人都酣睡的時候, 倘大的天地間, 醒着的只有我與曇花 !

人們是多麼輕諾寡信、善忘…………….

[失信] 往往由訂下 [信諾] 的一剎那開始….

2006 年回家不久, 才為了一夜間, 九朵曇花驚鴻一瞥而感動, 說過要活在當下, 珍惜眼前花!

言猶在耳, 隔不了多久, 不知那裡來的一陣風, 給你饒以大義, 触動你的傷疤, 什麼祖上留傳下來的經書萬卷、千秋大業……….波瀾壯闊, 都只不過是一些早成過去, 又不容忘記的擔子, 讓你乖乖地, 作別家中美麗的花兒, 温暖的窩, 捲起行囊, 飄然遠去 ………要在海棠葉遼濶的土地上, 插上一顆[天地心] !

我對於 [天地心]的認識很膚淺, 偏偏老師過早播種, 當年遇上受過錢穆春風化雨的老師, 急於找人傳薪, 但他的[接班人] 都是小五孩子, 不經同意, 他就給小孩灌溉“横渠四句”: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這是宋人张载, 表現儒者襟懷，器識、與宏願的名句。

這畢竟是宋朝人未竟的心願, 一代接一代的薪傳到錢穆，唐君毅，牟宗三, 和許多爺爺、公公、老師那裡、還盯上了花兒一般幼嫩的心靈 !

難道他們不知道壓在小小的肩膀上, 擔子有多重?

那年頭, 背誦傳统經典, 先從朱熹註的[四書集註]開始 !

“發神經!”爸爸把[朱註]買回來給她骨瘦如柴，反應遲迍的小五女孩時, 情不自禁說,“這是古文, 通通沒有標點符號, 你以為你幾年級 ? ”

不光四書沒有標點符號, 連密密麻麻、超小字體的朱註也沒有, 結果厚厚的[四書集註]佈滿了紅的、綠的、藍的斑點, 這是小朋友玩猜迷遊戲，試圖斷句弄出來的花團錦簇, 只有紅色的斑點, 才是老師的更正, 這遊戲旣不好玩、又沉悶。

大人說, 不要錯過小孩記憶力的[黄金期], 管他懂也不懂, 填鴨一樣塞進去, 喂得飽飽的, 有了儲備就會畢生受用無窮……就像那些過早到銀行開[兒童儲蓄户口]的父母, 只不過這次他們買入[無形資產] – 價值觀, 怕小孩以後入錯貨 !!!

那是一段使人惆悵的歲月, 錢老夫子倉皇南下, 拯救[孔家店]在文革中[去四舊]灰飛煙滅的命運! 這位被冠以臭老九, 手無寸鐵的文弱書生, 在香江苟延殘喘, 手空空無一物地在香港桂林街創校, 把千斤重擔两肩挑…….曾幾何時被捧為國學大師、中央院士…..沒多久又被香港政府和台北市長弄得灰頭爛額, 鬱鬱而終 ! 就像不久前, 山東孔廟的主人- 孔門77代后裔, 孔德承、孔德墉被廹作別祖庭, 去國離家, 流落港台!

而當年曾下令腰斬[孔老二]的那隻無形的手, 在2010年的今天, 竟腰斬票房冠軍[阿凡達], 要為發哥主演的[孔子]讓路 …………

可是[孔子]電影很多地方與史實不符，編導何燕江竟然理直氣壯，

“電影中的故事當然是以『編寫』為主，是編出來的，並不是史實，這應當是基本常識。何況，千百年了，許多所謂歷史事實也只能是推測而已。”

這些比股市上落還要頻密的譭譽得失, 比[造市]還見得光的瞪眼瞎編, 浮沉了數千年的孔夫子, 真是見怪不怪 ? 孔聖人落得成為市場工具, 老師當年替我們入的貨, 將來是否會跑嬴大市?

[阿凡達] 本來並不對胃口, 但自小患了 [喂食恐懼症] 的我, 反而要把本來想看的 [孔子] 改為 [阿凡達], 看它怎麼變為 [垃圾食物]?

在大人眼裡, 縱使我不再年輕, 但他們還是不放心, 要把緊我的手繼續喂食 !

大人真的知道什麽才是[健康食品]嗎 ? 為什么他們老是朝令夕改, 出爾反爾 ?

是的, L怕我跟不上形勢, 放任自由地做自己愛做的事, 馬上苦口婆心的饒以大義,要我推掉所有名聞利養, 北上為中國傳统文化的未來效力。我的一生, 從來不乏有志之士, 對我殷殷期盼, 委以重任, 我自愧鐵不成鋼, 終於推掉俗務, 希望在有限的人生中, 為國家民族盡一點本分。

這一段推掉國際公司肥缺, 躲在別人身後默默筆耕, 日以繼夜當文字工人的歲月, 出產了一篇又一篇某[仁人]的微言大義, 某[君子]的慷慨陳詞, 某某第幾[大]的提案, 憑着平生追新聞和啃古文的鼻子, 像一台文字機器, 源源不斷的生產各類貨品,每當有些篇章, 被爭相轉載, 台前的主唱便樂不可支, 認為可以在每況愈下的社會頹風中洗滌人心, 力挽狂瀾………!

他慷慨陳詞, 大義凜然地指點江山,當掌聲夾雜着名利接踵而至, 它竟可以叫人暈頭轉向，反過來指着幕后代唱說,

“寫什么麽野草閒花, 倒不如寫大塊文章, 對整個社會才有深遠的影嚮 !”

他居然叫我的詩集讓路, 延後出版, 繼續趕貨, 給天下人說大道理。

這時候, 我會懷念起我的花, 特別是竹林下的曇花 ! 曇花呀, 他竟然以為自己是大老板, 是大海裡的舵手, 以為名利可以使喚一切, 把如花綻放, 潔淨無瑕的天地心踩在脚下………………

這時候, 我看着人心的轉變, , L是什麼時候開始把為國家民族盡的一點本分, 看成裝飾品, 投資本錢 ?

我懷念起少年輕狂的率性真心, 馬上把筆頭掉轉, 重新寫花園裡寂靜無人顧的曇花 …………

去它的大文章, 大道理 ………

當一個人把道義看成交貿, 他的心早就隨着人間蒸發………沒有心靈的大塊文章, 能觸動誰 ?

曇花也許不起眼，開在無人的暗夜，可我寫它的時候，筆頭的每一點滴, 沾的都是心血 !

我把 L 半哄半騙落的 order 趕快完成, 然後冒着北方的雪災, 逃難也似, 逃回我南方小小的花園,

L 突然斷貨, 只好從台上走下來, 逢人便說這傢伙如何[軟硬不吃]!

其實這與[軟硬]何干 ?

他這種自命不凡, 要為中國傳统文化的未來效力的人, 難道不懂得 “君子為道不為器” ?

我對滿園的花草歉疚, 它們才真正獨具風骨, 就像曇花,一等十年, 不為誰開,一直等我回來, 一夜間, 十多朵突然一起瘋狂盛放 !

這才是十年磨一劍, 寧靜致遠 !

我自慚不如, 為了柴鹽醬醋, 賤賣文章, 而人家卻異想天開, 以為連[文品]也可以收買 !

假如, 假如果我只是一朵花, 一朵靜夜裡的曇花, 他們能夠使喚我為誰而開嗎?

May 1, 2010 Hong Kong

不為誰開

這一夜徹底的綻放
我確然悸動
雪白的花瓣交錯着枝葉
毫無保留
伸向漆黑的夜空
花蕊在温柔的指掌中
顫抖。

我忘記了, 我確然忘記了
這不為誰開的花
默默地等待了一個十年又另一個
十年, 每當我虛度年華
她只能默默地等待
一個十年又另一個
十年, 我以為我情深款款
每次遠行, 總是不捨地把她
從一雙手托付給另一雙手。

我忘記了, 我確然忘記了
她沒有嘴吧, 不會說話,只能接受擺弄
猶如一個棄兒綣縮在窗邊
等待着一個十年又另一個
十年, 以為她可以化身為我
為父親開花
畢竟她不為誰開!

我錯了, 我確然錯了
父親說這是一顆不會開的曇花,垂着半枯的葉
獃了一個十年又另一個
十年, 不停顫抖
聆聽母親的宣判
“如果開花就要在天亮前摘下
存入冰箱用作治哮喘病的良方。”
除了顫抖
她可以為誰而開 ?

我也曾經把她栽在竹林之下
盼望惜花的鳥;又或者種在路邊
企圖牽引每一顆路過的心;或者乾脆老實地向她宣佈不開花的命運
“給剪草機絞碎後堆肥。”
畢竟她不為所動
不為誘惑、恐嚇、寂寞而開
全然不為什麼
不為誰開
無言兀立

捨棄前生
一連串鎂光燈與訪問
獎項、名聲、與浮華
都變得不堪回首。
離開畢竟不只是離開
從一雙手托付給另一雙手
轉讓的愛
盼望了一個十年又另一個
十年, 過户的相思
憔悴損
化作泥塵。

如果愛有恐懼
皆由此起
重逢的今夜, 讓我由衷謝罪。
今夜, 讓每一個今夜
都化作十年的漫漫長夜
十倍珍重。
今夜, 讓每一朶重逢的花
當為誰開都由她痛快地開
十倍相惜。
我們, 我們
不要被恐懼佔領一生
我們, 我們
相濡以沫
我們, 我們
能有幾個十年 ?
2006/8/10, Hong K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