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鄭燮 荊棘叢蘭圖 長卷
“無小人不能成君子，故棘中之蘭更碩茂矣”
蘭 清•鄭燮
蘭花本是山中草，還向山中種此花。
塵世紛紛植盆盎，不如留與伴煙霞。
我家淡泊, 種蘭花猶如種野草, 任她懶洋洋地散落在竹林下、曇花邊、白蘭樹旁, 仰望天空, 忘憂地自由舒卷, 沒有温室與特別照顧, 她會乖乖地自動發芽, 吐艷, 飄香, 特別是報歲蘭, 像內置了生理時鐘,每到大年初一, 必定準時開花。我與蘭花相依為命, 經過幾許風雨, 像清風伴着晚霞!
偏偏我的朋友看不過眼, 認為我不懂花, 需要調教。
這天, 安東尼意登門造訪, 捧着一盆稀有蘭花, 放在精緻的盆裡, 反覆叮嚀,
“啊 ! 這罕見品種, 價值連城, 全城只有四株, 我分了株, 送給你一苗, 夠朋友了吧, 你要好好照顧啊 !”
我看這盤四季蘭, 葉兒嬌軟無力, 上面還有蚜蟲叮過的傷疤, 有點像暴發户家中常看不見爹娘的小可憐 ! 我一時不知如何反應, 不知道它到底是失怙托孤, 還是什麼。
“啊 ! 你好好照顧她, 說不定來年分株,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株, 不數年間你就發了 !”………
“你知道它真正的價值嗎 ?”
安東尼報了一個天價, 說有時比一層樓還要看漲……
他怕我不信, 特別了剪報, 給我緊貼行情,
“你看呀 ! 今年二月, 玉溪的第六屆中國蘭花交易會在市博物館舉行，玉溪蘭協副會長晉小容用兩套海景房換了一苗“素冠荷鼎”。唉 ! 就是嘛，他說花好、檔次高，玉溪還沒人引進，他就搶着入貨 。這是蘭花中的稀世珍寶，也是大理蘭園鎮園之寶，去年買家出價1000萬，主人都沒捨得賣，目前，該株蘭花估價1500萬人民幣啊 …..”
這就是蘭花高手對蘭花的知遇, 和隆而重之的盛意。
安東尼怕我不懂種金, 好心地手把手, 把獨門秘方密付。他認為種好這盆$$$要格外留神：植料、水笞等、要用微波爐消毒, 預防病毒; 花盆要簇新, 避免老盆殘留物質,每天取一桶山泉澆花, 別用來泡茶,；要用蚯蚓肥, 用前也要放微波爐叮一叮…………………他滔滔不絕, 不知我Anti-Nuke, 也不明白我全家上下,天生天養, 免疫力強。
回頭看他手上我見猶憐的[王者之香], 就明白它為什麼弱不禁風 !
這真人版的[愛她即是害她], 弄得我啼笑皆非 !
蘭花呀蘭花, 你能不寂寞嗎 ?
特別是人家愈捧你、吹你, 炒你, 炒得尋常百姓養不起的時候, 你就愈淒涼 !
你巳經不是伴着清風晚霞的空谷幽蘭, 而是被炒作的奢侈品, 就像那些要贏的賽馬, 從草原被牽進馬糟, 給照顧得無微不至!
晚上安東尼特意請我上他家吃飯, 順便觀賞他的高檔蘭蒲和賞月,頗有點詩人墨客的風騷 !
“啊 ! 這株散發着王者之香, 世間罕有, 你聞聞看 !”
不知道是我鼻塞, 還是安東尼虛榮, 我硬是嚊不出這種香中霸氣, 安東尼沒趣得很 。
“這些年來, 每年分株，株又分株…..很快就變成這麼多, 這可價值連城啊 !”
看他那麽多那麼多密密麻麻的蘭花,層層叠叠,像股票市場,擠擁繁忙。
“我只種蘭花, 特別是名貴品種 ! 要懂得計算成本效益, 最大利潤啊 !”
他在一邊給我示範養蘭之道, 一邊提醒我:
“物以罕為貴, 我給你的那株, 市面上極罕見，蘭花中的[稀世珍寶],來年抽新苗, 分株以後, 記得不要給人, 否則多了競爭對手, 會跌價 !”
我生性慵懶, 覺得每天和蘭花曬曬太陽就夠了,君子之交,其淡如水,人家卻認為我冷待蘭花。
人情太濃, 蘭花到底受不受得起 ?
我突然對龍牙居遁禪師的謁, 別有一番切膚的體會︰
“人情濃厚道情微，道用人情世豈知？空有人情無道用，人情能得幾多時？”
從蘭花的被厚待, 想到自己多番辜負他人美意, 不禁黯然 !
文武雙全的A醫生為了成就我,多番和大老板談論我, 一致認為是可造之材, 如果乖乖的話, 必可名利雙收, 他們認為我缺乏自知之明, 替我婉惜, 覺得我心無大志, 蹉跎歲月 !
他們愛護我, 關懷我, 真心實意的給我出點子:
“你去找一個山明水秀的地方, 我們找大老板包養你一年, 你好好在裡面寫書 !你出來之後, 我們找人棒紅你 !”
“不過, 老板說你不要亂寫, 要寫什麼什麼XYZ ………..包賣的嘛, 做過市場調查了 ! 哎 ! 你看他對你多好, 連題材都給你擬好, 你按着做就好了嘛 !”
我開始明白, 我家的曇花為什麼自甘寂寞, 不為誰開,等了一個十年又另一個十年 !
一朵好花, 必需落在一雙好的手裡 !
最近再見A醫生, 他見我寒傖依舊, 痛心疾首 !
我永遠不會忘記, 臨別前他咬牙切齒,
“你、你、你、你………..這麼有才華的一個人……你, 你, 你怎麼攪成這個樣子呀? ….你、你、你……….”
鐵不成鋼, 我辜負了這位苦心, 刻意想栽培我的大恩人, 我甘心捱罵, 除了沉默, 我還能說什麽 !
我知道我和花同病相憐 !
畢竟我比花幸運, 我有腿, 可以溜, 而花, 如果不長在深山, 就只能任人擺弄 !
我的腿本來乏力, 跑不快, 後來的脚力, 特別是如如不動的原地踏步, 是慘澹經營出來的。
我本來以為淡泊一點, $的硬招就使不上勁, 沒想過軟招卻招架不住!
去年, L 給我饒以大義, 要我北上為中國傳统文化的未來效力, 深深觸動了我這個不肖子孫的傷疤, 將剛找到一份國際傳媒的優差, 不加思索的推掉,把身心性命交出去……沒想過陷阱這麼深。
硬招誘你以利, 軟招卻要偷你的天地心。
事後何老師說, 我只不過是人家眼中的一塊[魚腩],別以為自己真有什麼才華, 人家哄哄你吧 ! 我不明白[魚腩] 的深層文化, 回家一查, 才明白是[好吃,好肉,易吃, 好味道 !] 的意思。
一下子, 我恍然大悟, 明白前一陣子台灣書香世代的Norn曾說, 他爸爸一輩子闖蕩江湖, 誰沒有見過, 發覺最[天真]的就是香港人 !
我使香港人蒙羞, 要好自檢討,
蘭花本是山中草，還向山中種此花, 為何誤墜塵網 ?
明明手無綁鷄之力, 為什偏偏自以為有什麽力可效?
今天, 各路英好漢罵我[軟硬不吃], 他們不知道我對權貴耍太極, 不瞥眼就推掉幾許誘惑, 可是台下十年功,隱藏着無數傷疤 !
內功的訓練,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 !
N不知道,他是我的內功師傳, 我永遠感激他,因為他說了真心話 !
年初, 當我筋疲力竭, 拖着一箱比雪花融得還要快的夢, 從漫天風雪, 萬里冰封, 零下的北京, 回到重門深鎖的家的時候, N悄悄地找了一些自以為能夠[為民喉舌]的[天真人]交心, 並宣佈[封筆]。
這枝江湖上最觸目的健筆,最鮮明的旗幟, 從此效孔子棹舟浮海，息驾廣陵, 退出江湖。
他說, 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騙局, 白白浪費一生, 還助虎為虐……
他每一句話, 都像晚年的巴金, 堅持着要說 [真心話] !
他慷慨高歌, 是一厥千古流韻, 現代行動版[廣陵散]。
N買了一條船, 將橫渡英倫海峽, 棹舟浮海 !
恒古以來, 天地間有一種聲音, 有一股正氣, 把有形化為無形, 專門彈奏給知音者聽 !
我用心聆聽, 淌着淚 !
終於聽懂了 !
回家後, 馬上把[聖旨] 撕掉 !
我永遠永遠感激 N, 是他, 使我不再誤入歧途 !
[聖旨] 上一大串達官貴人, 上頭說, 任何一個都將使我名成利就 !
這些人不接見任何人, 欽點我專訪和辦事, 是看得起我 !
他們說將會用最大的出版商, 最有力的宣傳機器, 最高的姿態把我棒紅。
我知道, 我將步上N的後塵,
我們都曾經天真, 都曾經有夢, 曾經有理想, 自以為可以為社會效力 !
我痛哭流涕, 發自肺腑, 真心真意的感激 N的[真心話],
還要要感激巴金, 和恆古以來不昧良心的人 !
讓我們一起哭吧, 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場, 讓我們的眼淚, 把大地洗滌得乾乾乾淨淨 !
我終於明白, 為什麼[李白]買醉, 為什麼天子呼來不上船 !
我多麼多麼的感恩N !
如果, 如果一株蘭花, 她自甘當一根草, 就請你高枱貴手, 不要把它引薦入宮, 不要把她包裝為價值連城的稀世珍寶,!
過年前, 安東尼關心我,我說我不買年花, 因為很多報歲, 如[桃姬] 和[碧姬] 等都抽了許多菖花,安東尼很焦急,
“不成的啊 ! 你一定要把花菖剪掉,要不然開花將會抽去太多肥, 就不會出發很多新芽, 來年分株就不夠多, 花不來啊 !”
“可是我愛花 !”
“愛花也頂多只能讓它開三分一就要剪, 要不然不發新株啊 !”
我開始明白L, 為什麼要剪掉我的詩, 要詩讓路, 好讓我專心寫大塊文章, 慷慨陳詞, 對社會發揮深遠影响力 !
說到底, 最懂得自愛自重的, 還是我家被遺忘的曇花, 她不為誰開, 誰也呼喚不了她, 結果惹惱父親, 給破口大罵, 說她是最無用的花, 不會開的花…… 她在謾罵聲中, 瑟縮在寂靜無人的角落, 十年磨一劍, 寧靜致遠 !
惜花者不管你多寧靜, 多致遠, 偏偏要把你從山中挖出來, 移植到盆裡, 悉心打理,希望有朝一日, 閒花草可以變成為稀世奇珍 !
他們自顧自好心, 卻從來不過問花兒 !
就像那些拼命把小孩子送入名校, 望子成龍的父母, 不明為白為什為什麼有那麼多不快樂的孩子 !
一次蘭展, 看見一株開了花的[達摩], [達摩] 是賞葉蘭, 市面上不常見花, 加上憶起安東尼要把花菖剪掉的一番話………
啊 ! 逃出生天的花兒, 我多麼高興遇上你, 真的愛你 !
我想買下來, 老板開了高價, 最後討價還價, 老板給我一個機會：
“如果你在花展最後一天來, 如果花還在, 就按你的價錢給你 !”
花展最後一天, 結束前賣不掉的蘭花都給裝上貨車, 在滿目瘡痍與凌亂中, 我看見我心中的花兒, 我把她輕輕的捧在掌心, 看完又看, 把她從殘花亂卉中, 帶回藍天白雲的家, 靠着花色潔白無瑕的[青山玉泉] !
在藍天白雲下, 望着[達摩]和[青山玉泉] , 大地一片幽靜, 我們是多麽自由自在 !
可過不了幾天, S老總來電, 高興得不得了, 說給我約好了R做專訪, 還了找了最好的攝影師和兩個助手, 大家都好期盼啊 !
我知道是我最最好的朋友, 最最好的兄弟 D, 用他天大的面子才約得上這個名人,
“以前的人都約不了他, 或許約了又給取消掉了 !”
他們先斬後奏, 想給我驚喜 !
如果是以前, 看在人情, 也就幹了 !
我不好當面潑那麼大的一盤冷水, 特別是潑向我的好兄弟D, 我用電郵群發了一個[抱歉] !
他們好多天都不回覆 !
良久, S又來電了, 說如果我不想寫R 沒關係, 給你改約M, 也是大有來頭的啊 !
唉 ! 如何讓他們明白一株鬧市中, 心遠地自偏的野草閒花的心呢 ?
空谷一曲誰唱和 ?
我想起了古琴, 自彈自唱, 無庸演奏給許多人聽 !
May 21, 2010 Hong Kong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