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ephanie Chin: 水仙花

宋 刘邦直
得水能仙天与奇，寒香寂寞动冰肌。
仙风道骨今谁有? 淡扫蛾眉篸一枝。

(給: 珍妮花)

春寒料悄, 霧鎖的格外迷濛, 驟雨過後, 遍地落英, 在這夢也似的季節裡, 我不再善感, 因為, 無論天氣變得如何冷暖無常, 總有一朵花, 不生不滅, 魂牽夢縈的開在我的心頭。我以為自已惜花, 每天早起, 為花兒踐約, 趁着朝露灌溉施肥; 直至有一天, 突然发現, 原來竟是花灌溉着我, 長養着我, 栽種着我。

水仙花是我一生的老師, 她給我上第一課時, 我還是少不更事, 無憂無慮的小五學生。認識人生[苦難]拜托班主任何老師恩賜, 他不經我同意, 替我免費做人情, 跟四個家長說,
“放心吧 ! XX是不會被踢出校的 !”

隨即在我座位前、後、左、右安插四名被校長警告, 隨時被開除的[四大天皇]。老師看中我, 把我當[防火牆], 是因我腦筋未開, 笨手笨脚的, 打不還手, 罵不還口。他以為, 只要放一條書蟲進去, 他們就會聞到書香; 可不知道, 坐在同一條板発上的我, 每天要跟他們角力, 才不至掉到地上; 下課後, 他們追打老師派來的密使。這那裡是瘦小如柴, 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孩所能承担得了的[人生苦難] ?

如此這般含寃受屈了半年, 有一天, 專門欺負弱小的[光仔]無精打采的跟我說,

“很快你有好日子過了 !”

“為什麼 ?”

“我不能上學了, 我爸爸死了, 我要打工!”

我彷彿早已習慣了五行欠打, 一下子適應不下來 !

不能想像沒有光仔的日子, 更忍受不了專橫拔扈的他, 一下子眼泛淚光 !

我倉皇失措的報告老師 !

同學間泛濫着淡淡的哀愁, 彷彿死了的是自已的父親, 綴學的是自已 !

老師一下子要安慰幾十個孩子，有什麽辦法呢 ? 他也只不過是剛從新亞書院畢業的窮教師。眼看學期一天一天的過去, [四大天王]的聲音日漸沉寂, 早已放下對我的深仇大恨。

我永遠記得那天, 老師下課時, 悄悄地把我拉到操場的相思樹下:

“你們真的想幫光仔嗎 ?”

我儍儍的點頭。

“那麽, 你們願意放棄遊玩和週末的時間嗎 ?”

我只管點頭。

“那麽, 我打本, 買幾籮福建漳州的水仙頭回來, 也許能湊點錢。”

我咬着嘴唇, 高興得眼淚都掉下來了 !

在寒風中, 我們把教室移到老師家的天台；從書本的學習轉移到水仙花的栽培, 我們用最大的關愛, 種植温柔的心。每天下課後, 我和幾個同學到天台去, 水仙花在水养之前，先要剥去鳞茎球外层干枯的褐色鳞片叶，再去掉护根泥, 和基部褐色的朽根, 然後挽着一桶又一桶水, 把表面洗刷乾净, 我們小心奕奕的, 害怕碰伤白色的新根。

接下來, 還要在鳞茎球的上半部, 左、右各三分一处，向下横切，再向上横切去兩三层鳞片，然後在芽的左右两侧正中向下纵切一刀，深至球的半腰。

這麽複雜的動作, 對小小的一雙手來說, 是多麽深奧, 多麽高難度 ?

老師很有耐心的, 握着我們稚嫩的手, 一刀一刀, 有力的切下去, 直至我們能夠掌握全部過程。畢竟, 這一課, 不再是紙上文章, 我們不光用頭腦, 還動了真情, 捲起衣袖, 動起手來, 面對人生風浪, 種植人與人之間真誠的愛。

四大天王在歲月無聲的流逝中, 不經意的變成四大君子, 他們給大家添茶買麪包, 還要到菜市場去, 檢結實的木箱, 清理好, 在上面鋪一層厚厚的塑膠布, 四邊用圖釘釘好, 固定後, 在天台找一個陽光普照的角落, 整齊的排列起來, 注入清水, 然後輕手輕脚的, 把切好的水仙頭一個一個放進去, 每放一個, 都是一顆赤子之心, 盼望着一個小小希望的萌芽。

這是多麽辛酸又甜美的歲月 !

水泡了兩天後, 切好的鳞茎球流出胶液, 我們又要冲洗干净, 接着每天換清水, 水泡到鳞茎球的三分之二处, 四周用小石子固定，不讓倾倒。如此這般, 天天跑老師家, 天天換水, 天天等待, 時間過得真夠慢。啊 ! 到底要等到什麼時候, 水仙花才會發芽長葉 ?

我們瞪着眼，屏氣凝神, 等待木箱裡的水仙頭, 像螞蟻一樣, 加慢板的一天一天成長….啊 ! 我們對[可憐天下父母心]的感受, 終於沾了一點邊。

這是人生中, 多麼不一樣的一課, 同學和同學之間，同學和老師之間, 在風的吹拂中,悄悄地滋長出一輩子的情誼 !

老師家的客廳, 有一副對联:

桃李春風一杯酒, 江湖夜雨十年燈 !

多少個十年後的今天, 老師已經退休, 我們經常聚首, 他說他不太接電話, 因為每天打進來的舊學生電話足有一百通 ! 這些年, 他的花園裡, 到底栽種了多少桃花和李花 ?

那一年, 我們盼望了一個多月, 水仙花趕在春節前含苞待放, 大家終於明白什麽叫等待, 什麼叫耐心, 什麼叫温柔 ! 可是, 我們總不能拿着水仙花給同學交學費呀 !

同學交頭接耳, 喧嘩良久, 出了許多餿主意, 最終挑了一個雖不滿意, 卻聊勝於無的方案, 那就是拿到魚市場兜售，那兒有一個屬於同學小雲爸媽的[賣鱼檔], 將會讓出一個淺水的魚糟來, 讓孩子擺賣水仙花, 這是我一生中, 見過最怪模怪樣的賣花攤檔 !

春節前, 夾在死魚、活魚、和半死不活的魚中間, 是一顆又一顆茁壯美麗的水仙花 ! 夾在叫賣聲、攆喝聲、宰鱼聲、殺價聲中間, 是小孩子羞赧, 輕柔的叫聲:

“買啦 ! 買啦！好漂亮的水仙花呀！”

這是我所见過人生百態中, 最趣緻又最怪誕的圖畫 !

“多少錢呀 ?”

小孩子面面相窺 !

小雲的媽一邊賣魚, 一邊幫忙, 遠遠地大喊一聲,

“隨便啦 , 給個好價錢, 花開富貴呀 !”

那位大嬸挑了最漂亮的水仙花, 丟了幾塊錢, 匆匆忙忙的走了 !

事後, 大家發現和市場比較, 我們的花壯大一半, 價錢卻便宜一半, 難怪花, 出奇的好賣 !

一天下來, 小孩筋疲力竭, 如此這般, 天天輪班, 總算湊出鈔票來。

經此一役, [四大天王]終於變成畢生的[四大死黨] !

那一年我從美國歸來, 光仔他們給我洗塵, 四人早已大學畢業, 拿一級榮譽, 光仔還拿獎學金到日本修讀佛學博士 ! 只有不長進的我, 夢想檢拾[失去的童年], 在自由放任的美國大學裡, 玩過不亦樂乎 ! 若干年後, 眼看温文爾雅的光仔, 莫測高深的跟我談禪說佛, 憶起往日他凶巴巴打人的嘴臉, 前塵如夢, 彷如隔世。

如果當年老師沒有在我們心中栽種一朵花, 讓一朵花栽種我們的一片心, 我們心中的水仙花, 是否依然一般美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