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8/2008

臘梅編



世間無愛物, 煩惱不相隨

為了除煩惱, 我已經在人生旅途上, 儘量簡約行裝, 看淡名利, 減少嗜好, 以為只是小小的一樹臘梅花, 隨風萬里, 尋夢去也的一段淡香, 該可以留得住了吧 ! 可是煩惱, 還是早雪也似的, 悄悄降臨, 像我這樣一個平凡女子, 怎麼逃避得了 ?


我和臘梅花的一段緣始於上海, 我當時被石油公司挖角當長駐代表, 要呆兩年, 道別了紐約和新聞工作, 像一朵被移植的花, 土壤和氣候都不太一樣, 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 上海位處長江以南, 一般老百姓不能生煤取暖, 我躲在暖烘烘的丁香花園裏, 像一朵溫室的花, 被照顧得妥妥貼貼, 其實感到疏離, 與一般老百姓很不一樣, 雖然我是被優待的一族, 還是不習慣, 感到人與人之間需要彼此尊重, 平等相處 !

就像週末, 司機小張帶我們到植物園去, 別人都在門口停車走進去, 我們因為駕了一輛進口豪華汽車, 有一位醒目司機, 可以長驅直入, 把行人擠到林蔭道的兩邊, 回頭張望園內絕無僅有的一輛汽車賓士 !我是受不了貴氣的人, 老犯賤, 覺得每個人都有尊嚴, 要一視同仁, 不能安享榮華, 這是母親口中的[讀壞書] !進駐上海, 老闆不設上限任我花錢, 要設立一個體面又地點適中的辦事處, 我把整個上海都翻轉了, 立志給公司找漂亮房子, 最後盯上了淮海路一整楝西式別墅"東湖賓館,連寬敞無比的大花園和游泳池, 據說, 這是當年四人邦掌權時用過的房子 !老闆說, “這樣好, 樓下辦公, 樓上住人 !”樓上有不少豪華套間, 老闆幽默的說要進駐[皇帝套間], 誰要[皇后套間]


我和從香港帶過來的兩個秘書, 面面相窺, 毫無反應, 他識趣的說, “你們認為不夠好, 自已找吧 !” 
我說, “不是不好, 是我們自已太好了 !”


當天, 我拉著兩個秘書逃難也似的搬進丁香花園”, 遠離皇宮, 走路要走半小時, 我跟袐書說, “誰不願意跟我搬過來, 都可以搬回去!” 居然沒人搬回去, , 當我的老闆真夠可憐 !

我們佔用了一整楝[一號樓], 四個古色古香的套間。逃避恩寵的收穫是 - 窗外的一簾幽夢: 雕梁畫閣, 花園裏亭台樓榭, 小橋流水, 奇花異卉, 供閒逛或在陽臺上眺望。[丁香花園]是當年李鴻章給[小妾]丁香夫人蓋的漂亮房子, 我們就像被石油公司寵倖的丁香夫人, 確保乖乖的不會跳蹧或跑掉! 我拒絕司機小張和小胡的接送, 每天踏著落葉, 走過大街小巷, 上班下班, 從這個時候開始, 我愛上了法國梧桐, 它和兩個豪華花園的名貴樹木很不一樣, 擁有自由, 還有法國大革命的浪漫。人和樹, 是什麼時候, 用身份地位交換了自由 ?

上班和居住的兩個花園, 都有園丁照顧, 牡丹、梅花、李花、玫瑰、菊花、隨著四季流轉, 迎風搖曳, 都不是我心中的花兒, 它們招展, , 缺乏矜持, 像櫥窗裏的名牌, 供人觀賞, 沒有個性。週末工餘, 我的[秘密花園]是菜市場, 一天, [五原市場] 飄來一段淡香, 清雅飄逸, 樸實無華, 我帶了幾枝半透明, 淡黃的, 臘也似的花瓣回去, 插在案頭上, 才開始有了家的感覺。


我常常抱著臘梅花, 穿過橫街窄巷, 在梧桐樹影下, 走出一路暗香。沒有人注意, 有什麼關係呢 ? 這是我和臘梅花之間的秘密。
在茫茫寰宇中, 有一朵花, 它逃過青眼與白眼, 落入一個人的深心。
當一朵花, 它的身價, 還低微得掛不起標籤的時候, 有一個人, 把視線超然於名花異卉之外, 落在它的身上, 很講夠一點 知人于微時, 識英雄于未遇的眼力 !這就是我和臘梅花的邂逅 !

一天, [五原市場] 的老鄉一番好意的說,
你那麼愛臘梅, 留一個地址, 改天, 給你拉一些好的過去 !”他拉過來的可不是一些, 而是聖誕樹那樣罕見的整株臘梅花, 我心都碎了 !愛它, 可不是把它砍掉, 要它的命 ! 這就是普天下愛得太深, 悲劇的緣起 !我楞在那裏, 不知如何是好 !

剛好, 蔡老師來了, 看我失神的樣子, 捲起衣袖, 替我把花插在白瓷瓶裏, 放在露臺窗前紗窗下, 旁邊放一小枝水仙, , “不是挺好看的嗎 ?”我們不畫梅花, 畫臘梅花, 把未幹透的宣紙鋪在地板上, 鋪了整個季節, 滿地的臘梅花 ! 蔡老師不知道, 他是我的另一株臘梅花 !

小張不愧是特挑的一級棒司機, 當我舉目無親, 悶得發慌時, 偶然說, “不如找一位國畫老師吧 !” 二話不說, 當晚就把我拉到程老師家去串門子, 不需經什麼外事辦, 介紹信。面對大名鼎鼎, 謙恭有禮的程十髮老師, 我不知道說什麼; 他把畢生的照片和一幅又一幅國畫, 展示在我眼前, 這是生命藝術的收割 ! 當時他的畫已經價值連城, 仕女圖特別著名, 菲譽國際, 已經成為品牌, 都是貴氣女子, ! 我這樣一個受不了貴氣, 剛剛逃出皇宮的人, 他手上那些羅衣錦緞, 濃裝艶抹的宮廷美女, 一旦落到我手上, 恐怕犯賤, 要盡退鉛華, 淪為荊釵裙布 !我一直不拜師, 他也不在乎, 儘管開心的交朋友, 只有穿針引線的人認為我走寶。


蔡天雄老師是會計部小姜給找來的, “反正是我兒子大學裏一個普通的美術教師 !”正因為普通, 畫面沒有嫣紅黛翠, 不要吸引誰, 可以隨意所之, 猶帶童真 !開始時, 他教我打好[工筆劃]的基本功, 一筆一畫的教了幾節, 突然說, “你不是這種材料 !” 我吊著筆, 盯著他, 拿不下來 !

我是說, 你不是工筆劃, 細眉細眼的材料, 你是把生命潑出去的人, 一下手就該大寫意, 大潑墨 ! ” 他讓我省掉幾年功夫, 真接潑墨, 幾個月後, 把畫拿去上海美術館裝裱兼評價 ! “他們說, 這個人畫了幾十年, 該有六、七十歲了吧!”他一直不揭曉, 這是我們兩人之間的秘密 !他說, 等他年老, 要出畫集, 辦回顧展的時候, 由我挑畫。


若干年後, 蔡老師已經六、七十歲, 畫價和名氣暴脹起來 !可是再也找不到昔日的靈氣、童真和質樸 !在一幅山水畫上, 有這樣的題字,
雲流水瀉最關情, 不是秦音合眾聽。



他說自從我離開上海後, 提起筆來, 再沒有思飛逸興, 只為稻粱謀, 想不到知音那麼重要 !

離開前, 他的畫讓我過目, 要說點什麼。我說,
! 這一幅右下邊, 好像多了一點點!”他拿起畫幅, 熟練的一撕, 撕掉四分三, 十幾尺一下子變成一兩尺。


再一幅 蓮戲荷葉東、蓮戲荷葉西、蓮戲荷葉南、蓮戲荷葉北的淡水墨,
多好, 我喜歡 !”
他把畫幅卷起來, “這是你的 !”


如此這般, 我學懂了什麼都不愛 !


他不知道, 別後, 我重投新聞, 專寫財經, 畫筆一封經年 !
果然是 雲流水瀉最關情, 不是秦音合眾聽。


他和我, 這些年來, 都悄悄的, 把畫寫在心頭。


前年冬天, 我在香港逛花墟, 似曾相識的暗香, 夢裏蝴蝶也似的撲來, 一家農場運來了幾顆臘梅, 沿街叫賣, 我棒了最大的一顆回家, 像找到了失散的親人 !
每天給它澆水, 提供充份陽光, 播美麗音樂, 給它一個溫暖的家, 花卻像患上思鄉病的遊子, 任憑我怎麼把它捧如掌珠, 還是沒精打采, 開一半掉一半 ! 等花蕾落盡, 到了抽芽發葉的季節, 幾片新葉份外嬌嫩, 等著它一點一點的長大, 以為快要長成一顆新樹, 想不到長大了的樹葉, 周邊變黃, 垂下頭來, 敵不過南方的炎熱天氣。


我歎息事如春夢了無痕 !


今年逛花墟, 暗香浮動, 那家農場多事, 又運來了幾顆, 我挑了巳經長成的一樹臘梅花, 希望它能適應下來, 我叮囑司機把它放在竹林下遮陰, 避免過盛的陽光。幾百個花蕾含苞待放, 天氣突然轉冷, 正好是耐寒的花開天氣, 想它定可開過農曆新年 ! 誰料, 大寒天突然雲封霧鎖, 半開的花瓣, 霉軟了一半, 以為快要回暖, 卻下滂沱大雨, 整整一個星期沒完沒了, 花蕾掉了一半, 遍地落英 !


我一個惜花者, 愛莫能助 ! 不久傳來中國雪災的消息, 和全球氣溫反常 !


天地間小小的我, 蜉蝣若夢, 如果真的愛上一個人, 或者一朵花, 應該愛惜它,珍重它, 在悄悄的角落, 為它燃點一盞燭, 不要擁有它 !
(200829, 年初三)